《黑幕:調查記者的真相之路》(Cover-Up)像一場漫長的法庭審判,證人只有一個:西摩赫許。沒有律師,沒有陪審團,沒有法官,只有他一個人站在證人席上,手裡拿著一疊發黃的筆記本,對著空蕩蕩的法庭,一頁一頁念出美國權力犯下的罪狀。觀眾不是旁聽,而是被鎖在被告席上的共犯,因為我們曾經選擇相信「已經結束了」「那是過去的事」「我們已經改進了」。這部紀錄片最殘忍的地方,就是它不給你辭罪的機會。

片子把半世紀的戰爭罪行排成一張對照表:左邊是1968年美萊村的嬰兒屍體,右邊是2020年代也門無人機炸死的兒童;左邊是越戰時期的化學武器,右邊是敘利亞化武攻擊;左邊是阿布格萊布的狗鏈,右邊是關塔那摩的「強化審訊技術」。鏡頭不說話,只是讓同一批軍方發言人用幾乎相同的語氣,重複「我們正在調查」「這是孤立事件」「我們會追究責任」。赫許坐在旁邊,像一個看過太多場重播的老陪審員,淡淡說了一句:「他們的腳本從來沒換過。」這句話像一根針,把觀眾以為的「歷史進步」氣球,一下戳破。

赫許的私人筆記本被拍得像兇殺案證物:一頁頁翻過去,名字被劃掉,旁邊寫著「失蹤」「自殺」「車禍」「心臟病」。這些不是虛構角色,是真實曾經把性命交到他手上的線人。片中有一幕特別長:赫許坐在書桌前,用紅筆在電話簿上劃掉一個名字,然後停筆,盯著那道紅線看了十秒鐘,什麼都沒說。沒有配樂,沒有旁白,只有時鐘的滴答聲。這十秒鐘,比任何慷慨陳詞都更重,因為它讓你明白:每揭發一樁醜聞,就有人永遠消失,而記者只能在筆記本上劃一條線,然後繼續寫下一頁。

赫許拿過普立茲獎,拿過無數「年度記者」,但片子裡你看不到慶功宴的畫面,只看到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,盯著牆上一排獎座,然後轉身繼續翻檔案。導演把他的訪談剪得支離破碎,像審訊錄音:問:「你覺得自己改變了什麼?」赫許停了很久,說:「什麼都沒改變,只是讓他們下次掩蓋得更小心。」問:「值得嗎?」他又停了很久,說:「問錯人了,該問那些死在美萊村的孩子。」沒有眼淚,沒有哽咽,只有這種近乎冷血的誠實,讓人看完後背脊發涼。

這部紀錄片最絕望的地方,是它拒絕給你「雖然艱難,但真相終將勝利」的糖衣。相反,它把赫許生涯裡所有「半勝仗」攤開:報導刊出了,國會調查了,將軍下台了,然後?然後下一個戰場,下一個代號,下一個「孤立事件」。片尾沒有字幕「獻給所有勇敢的記者」,只有一張靜止畫面:赫許的筆記本最後一頁,寫著「To be continued…」然後黑屏。你聽見自己的呼吸聲,聽見那些被塗黑的文件在黑暗中繼續繁殖。這不是一部讓你敬佩記者的電影,這是一部讓你質疑自己有沒有勇氣成為下一個受害者的電影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